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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复仇不成英雄发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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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患已除美人欢宴

    只见鞋面着地,鞋底朝天。金莲叹了一口气,套上鞋,靠着床发愣。

    “热了水,娘洗澡不?”迎儿问道。

    “角儿蒸熟了?拿来我看。”金莲说道。

    迎儿连忙端了来。金莲数了个,眉头一皱,再数一遍,责问道:“怎少一个?”

    “我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迎儿答道。

    “我亲数了两遍。这是做好等你爹来吃的,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的淫妇奴才,你害馋痨痞?”不由分说,金莲剥下迎儿的衣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得迎儿杀猪似地叫痛。

    “还不承认?我定打你错数。”金莲扬起鞭子,瞪圆杏眼喝道。

    “娘休打了,是我饿得慌,偷吃了一个。”

    “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看见你就是气,祸根淫妇。那王八在时,轻学重舌,今日看你怎样?再在我跟前弄神弄鬼,看我把你这个牢头祸根淫妇打下下截来。”

    小迎儿光着身子,鞭痕累累,全身发抖,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抹。金莲要她自己穿上衣服,拿过一把扇子在旁打扇。迎儿打了一回扇,金莲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说着,用尖指甲掐了迎儿脸皮,掐出两道血口子。迎儿痛得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

    金莲去洗澡,摸摸水,又把迎儿叫了过来:“好个贼淫妇,你想烫死老娘。”一巴掌朝迎儿脸上搧去,立时见五道血红印显了出来。

    洗完澡,金莲走到镜台前,重新妆点出来,门帘下站立。忽然间,只见玳安夹着包袱,骑着马,打门前过。金莲叫住,先问他去哪。这小厮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来金莲这儿,金莲也常给他点酒菜,所以听到金莲叫,立即勒马下鞍,答道:“俺爹使我送此人情,去周守备府。”

    金莲把玳安引进门,又问道:“你爹家中有什么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我想,定是另续上一个心甜的姊妹了。”

    玳安道:“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家中事忙,脱不了身来看六姨。”

    “不会吧。就是家中有事,哪里丢我个半月,连音信也不送一个?只是不把你六姨放在心上。”金莲让玳安坐下,递上茶水,又问道:“到底有什么事,你可得对我说。”

    玳安嘻嘻只笑不语。

    金莲见这小厮笑得有因,再紧问一句:“端的有什么事?”

    玳安见金莲果真着急,笑道:“事儿倒有一桩,我对六姨说了,六姨千万莫对爹说是我说的。”

    “尽管放心,我决不对他说。”

    玳安便把西门庆一个多月里忙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先是卓丢儿亡故,西门庆忙了几日。事刚了,媒婆薛嫂前来提亲,说的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孟玉楼。这孟玉楼年已三十,丈夫原是贩布兼开染坊的生意人,日子也还富裕自在。不料丈夫一年前外出贩布客死异乡。孟玉楼有心改嫁,这薛嫂听说西门庆的小妾死了,便来登门做媒。她先瞒下孟玉楼的年纪,说成是二十五、六,再说杨家有多少财物可得,西门庆自是高兴。媒婆又夸孟玉楼的才貌,西门庆更是喜上眉梢。后来,西门庆去相亲,亲眼见到孟玉楼果然是别有风味,又兼一双小脚三寸上下,当即说定。孟玉楼见西门庆人物风流,虽然为妾,十分中意。奈何杨家母舅为争财产,出来阻婚,西门庆用薛嫂之计,买定杨家老姑娘,舅家虽然出面,终不是姑娘的对手。西门庆娶进一可心之妾,争得一丰厚陪嫁,十分得意,哪有时间与心思来紫石街看望金莲。就在金莲日思夜盼之时,正是西门庆新婚燕尔之日。

    金莲听罢,泪珠儿不由得顺着脸腮滚将下来。玳安慌了:“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本不该告诉你。”

    金莲依在门儿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与他从前已往那般恩爱深情,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

    “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玳安见金莲泪水如线,劝道:“六姨,你休要哭。你写几个字儿,我替你捎去,爹必然就来。”

    “好玳安,是必累你请得他来,到明日,我做双好鞋与你穿。”说完,令迎儿把那蒸好的角儿装了一碟,打发玳安吃茶。自己走入房中取出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写了一首《寄生草》: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叠封停当,付与玳安。临别,金莲又给玳安几十文钱,再三叮嘱:“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在骂他。他若不来,你就说六姨坐轿子亲自来。”

    玳安带着金莲的盼望去了。

    谁知又是一个来月音信全无。金莲白日立于门前帘下长等短等,挨一日如三秋;晚上辗转床上帐中泪湿枕席,盼半更如一夜。

    次日,金莲记起是西门庆的生辰,一早踅过王婆家,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她,说道:“干娘,是必往大官人家去一趟。”

    王婆接过簪子,掂了掂,握在手中:“放心,老身这就去。”

    送走王婆,金莲回到家中,香薰鸳被,收拾打扫,然后搬个小杌子,坐在自家门前。

    王婆先去西门庆家门首探问。门首小厮又见王婆来了颇不耐烦,都说不知道。王婆便站到对过人家的墙脚下,等西门庆。只见西门庆新近开的绸缎铺的傅伙计正在开铺门。王婆忙上前道万福,打听西门庆在哪。那傅伙计是个好说话的人:“你老人家问着了,别的人还真不知他去哪。大官人寿诞,前几日连着在家请客。昨晚又被众朋友拉着去院子里了,一夜没回来。你去那看看。”

    王婆道了谢,便往妓院丽春院走去。她知道,西门庆常与一帮结拜兄弟上那儿去喝酒寻欢。拐过东街口,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迎面走来,马后跟着两个小厮。看那模样,醉眼朦胧,前合后仰,准是宿酒未醒。王婆高声叫道:“大官人,少吃儿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住。

    西门庆定了定神:“王干娘,是你?六姐在寻我了?”

    王婆朝前向着俯下身来的西门庆耳畔低言。

    “小厮来家对我说了。”西门庆笑着道,“我知道六姐恼我哩。好,我如今就随你去。”

    金莲此时已心灰意懒地上了楼进了房,忽听到王婆的声音:“大娘子恭喜,我老身把大官人给你请来了。”

    金莲一听,如同天上掉下个宝贝来,赶忙下楼迎接。西门庆已下了马,摇着扇儿进了门,见了金莲,行礼唱诺。金莲还了万福。王婆告辞离去。

    “大官人,”金莲说道,“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有新娘子陪伴,这也难怪,如胶似漆,哪里想起奴家来!”

    “你休听别人胡说!”西门庆道,“哪讨什么新娘子来。都只因小女出嫁,忙了几日,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

    “真的?”金莲说道,“你真会哄人哩!你敢发誓?”

    “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的疔疮,害三五年黄病,扁担大蛆口袋。”西门庆真发誓了。

    “哼!”金莲一步也不让,“扁担大蛆口袋管你什么事?”说着,右手冷不防把他头上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撮下来丢在桌上,左手将他头上的簪儿拔下,仔细观看,不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支,上面钑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是孟玉楼给他的。金莲不知,以为是哪家娼妓送的,一顺手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你还不变心!奴与你的簪儿哪里去了?”

    “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了一个时辰也不见。”西门庆编了个谎儿。

    金莲将手向西门庆脸边打了个响榧子:“得了,我的哥哥儿,你还没醒酒,哄三岁孩儿也不信!”

    “娘子别逗乐了,我渴死了。”西门庆想叉开话题。

    “别着急。”金莲见他手中是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夺过来迎着亮光一照,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不知这又是那家美人儿送的。”说着,三下两下,扯了起来。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唉呀,这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的,一向藏着不曾用,今日才使了两日,被你扯烂了。”

    “朋友?”金莲问道,“谁?”

    “花子虚。”西门庆答道。

    “什么花子虚的。”金莲说道,“又来哄我了。”

    金莲一连串的奚落,西门庆难以招架。金莲感到痛快,她招呼迎儿送来茶水,又要迎儿给西门庆磕头祝寿。不一会儿,预先安排的上寿的酒肴一一摆上。金莲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用盘子盛着,送到西门庆面前。西门庆观看,却是一双玄色缎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钑着一首小诗:“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见一样喜一样,见了这首诗,已是心花怒放,把金莲搂在自己的怀里,亲了个嘴,说道:“真不知娘子你有如此聪慧,好可人意也!”

    金莲教迎儿执壶为西门庆斟酒,然后自己跪下去,插烛似地磕了四个头。西门庆连忙扶将起来。二人并肩紧坐,交杯换盏饮酒。看看天色已晚,西门庆吩咐随身小厮牵马回去,自己在金莲家歇宿。金莲已是两个多月未与西门庆在一起,加上酒哄春心,罗帐内竟紧抱西门庆不放。此时又是炎夏之末,自然香汗淋漓。西门庆自愧多时不来,用心百般抚慰。他扶住金莲坐在自己身上交接起来。任其起坐享乐。金莲是“久别胜新婚”,尽兴之时,竟不能自已,瘫在西门庆胸腹之上,“达达”、“哥哥”连连呼唤有声。

    “我这多时不来,让你孤单吃苦了。”西门庆亲着金莲的粉项、酥胸,说道。

    “奴家不能没有官人。”金莲闭着眼,双手抱着西门庆的头,轻轻地说道:“只愿官人不要丢弃奴才是。”

    二人颠鸾倒凤尽情玩乐了半夜,到二更鼓时分,才睡着。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来。王婆手上拿着一封书信,在楼下急得坐立不安。等了许久,只得叫道:“大官人,娘子,快快起来,老身有要事相告。”

    此时二人已醒,金莲靠在西门庆怀里,不愿动身。西门庆听到王婆叫喊,说道:“该起来,去看看干娘有什么急事。”他以为自己家里出了什么事。

    金莲却说道:“管他哩,天塌下来自有好汉去顶着。”她抱着西门庆,不让他起身。

    王婆见楼上仍未有动静,急得直打叹声,想了想,管顾不得许多,提脚上楼,敲起了房门:“武二要来了!”

    金莲一听,浑身一个冷战,“忽”地一声坐起身来,赶紧把小衣穿上。

    西门庆一听,脑袋里只觉得“嗡”地一响,翻身下床,扯起裤子套进脚。

    金莲忙把门打开,问道:“他在哪?”

    “这里有他的家书。”王婆把手中的信朝金莲面前一递。金莲见是一封书信,脸色才稍稍地转过来,说道:“干娘,把奴吓个半死。”

    “这可不是吓唬你。”王婆说道,“一大早,就有个士兵送了信来,说是武松只在八月内准到家。”

    金莲取出信,与西门庆一道看阅。信中有问候哥嫂的话语,说明将赶回家中过中秋。二人慌了手脚:武松半个月内就将出现在清河县。西门庆说道:“干娘快想个办法遮藏我俩。恩有重报,不敢有忘。我俩如今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回来,轻则我俩不能见面,重则报仇雪恨,如何是好?”

    王婆说道:“大官人,这有何难处?‘幼嫁由亲,后嫁由身。’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武大已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个和尚,把这武大的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顶轿子把娘子娶了家去。武二回来,我自有话说。他敢怎的?从此,你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

    “干娘说的是。”西门庆放下心来说道。

    当下,三人约定八月初六日,为武大的百日,请僧烧灵。初八日晚,迎娶金莲。

    金莲见自己一生有了着落,轻松许多,吩咐迎儿服伺梳洗,自己将早饭安排好。此时,玳安拿马来接西门庆。三人分头,各去备办。

    八月初六早上,西门庆拿了数两散碎银钱,来到金莲家,金莲将银两交给王婆,请了六个和尚,来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金莲陪着西门庆在房里休歇,到拈香佥字、证明礼佛时才出来应付一下。西门庆不耐烦了,要王婆去陪和尚。王婆到时便把那武大灵牌烧了。

    初七这天,西门庆和潘金莲又安排一席酒,将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西门庆问道:“干娘,武二回来,怎样才能不让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

    “有我在此,你放心好了。”王婆说道。

    西门庆大喜,又拿出三两银子谢她。当晚,把金莲的箱笼打发人搬到自己家去。金莲也把一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

    初八日晚上,一顶轿子,四个灯笼,来接金莲。金莲换了一身艳色衣服,由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抬进了西门庆家。左邻右舍,远近街坊都来看热闹,人人心中有数,只是不敢管西门庆的事,暗地里你说我道。

    西门庆已收拾好花园内楼下三间给金莲做房。这花园由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设放花草盆景。平日里人迹罕到,十分幽僻。西门庆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又把大娘子吴月娘房里的一个丫头春梅叫到金莲房内服侍金莲,赶着叫娘。另买了个丫头给月娘。又替金莲用六两银子买了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月娘是正室,李娇儿为第二房,前不久娶的孟玉楼填的是第三房,先头已故的陈氏娘子的陪嫁丫头名叫孙雪娥,二十来岁,小巧玲珑,有姿色,西门庆早已收用与她带了髻,排行第四,金莲自然排做第五房。

    虽早已同床共枕,但毕竟今日是娶亲之日,这新婚之夜,西门庆当是在金莲房中宿歇,更何况西门庆喜欢金莲。金莲进了西门庆的家,心中重负又卸了许多,尽情寻欢做爱,一会儿在下,一会儿在上,二人如鱼似水,美爱无加,好不快活。

    第二天一早,金莲梳妆打扮,身穿艳服,要春梅捧茶跟着,走到后面大娘子月娘房里,拜见大小,递见面鞋脚。

    月娘已是几次听说过金莲,却不曾见过。今儿从头看到脚,那是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朝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月。月娘心中想道:“小厮们来家,只说武大的老婆如何如何,想不到果然生得标致,这就怪不得俺那强人爱他。”

    金莲上前,与月娘磕了头,递了鞋脚。月娘受了她四礼。次后,月娘又让人唤了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都来拜见,平叙了姊妹之礼,立在边旁。月娘叫丫头拿了个坐儿给金莲,吩咐丫头、媳妇们叫金莲做五娘。这些女人们也都知道金莲的事,今日又见金莲的模样,心中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显上脸的,都是不冷不热的表情。金莲是个机灵的人,心里也清楚。

    三日过后,金莲每日清晨早起,到月娘房里来做针黹,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要自己的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叫“大娘”。月娘起初不以为然,渐渐地,见金莲针黹鞋脚做得十分好,人也乖觉知礼,欢喜起来,称呼金莲为“六姐”。西门庆觉得金莲美貌,且房事百般称心可意,每晚只往花园里宿歇,把个李娇儿气得牢骚满腹。

    武松果然赶在中秋前回到清河。他交了差事,换上干净衣服鞋袜,戴了一项新头巾,径投哥哥家来。进了紫石街,众邻居看见武松,都吃了一惊,手中捏了两把汗:“该出事了!”

    武松走到哥哥门前,叫道:“哥哥。”

    没人应。

    武松揭起帘子,进得门来,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武松先叫声“哥哥”,无人应,后叫声“嫂嫂”,还是无人应。“是我耳聋了?迎儿,你爹娘往哪里去了?”

    迎儿自武松进门始,就开始流泪,听见叔叔问自己,这才哭出声来。

    武松奇怪,正要细问,只见王婆从前门掀帘儿进来,便行礼唱诺,问道:“可见我哥嫂哪里去了?”

    “二哥,请坐,听我来告诉你。”王婆也坐在武松对面。“唉,你哥哥自从你去后,到四月间得了个拙病死了。”

    “几时死的?得什么病?吃谁的药?”

    “我想想看。四月二十前后,你哥哥猛可地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什么药都吃了,就是医治不好,死了。”

    “没听哥哥说有此病,如何一疼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