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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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完不能在陈妤这里久呆，公子完吩咐陈妤几句在渚宫之中好好照顾自己之后，便转身离去。
“方才可真的是吓死小人了！”寺人贯说道，“小人真是怕会有楚人经过。”
“不怕。”陈妤叹了口气，“那些楚人也不是个个都精通雅言。”陈妤到了这会反而镇静下来，她这一次见了公子完，心里反而没有一开始那样忐忑不安了。
她坐回到茵席上，外头有楚*士经过，时不时从外面传来一阵甲胄摩擦之声，听得人有些心惊胆战。
“公女？”寺人贯见着陈妤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趋走到她面前轻声道。
“无事。”陈妤抿了抿唇，算算年纪，她也应该快到初潮的年纪了，上一世她来的挺早，这一世食物没有激素纯天然，但身为贵族，能够常常吃肉，营养很好，就算再迟也迟不到哪里去了。
中原贵女成年是看是否举行及笄礼，可是照着楚王的作风看来，他恐怕是不会守礼法的。
她想着自己见过的那些楚国贵族，不说个个和中原人那样守礼吧，但和楚王这样的还真的少见。
她眯了眯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寺人从外面进来，“陈妫，国君召你前去。”
陈妤听到寺人那一口蹩脚到几乎快听不懂的雅言微微蹙了蹙眉，她点了点头，“我这就去。”说罢，自己伸手拂了一下袖上的褶皱。
她自从被楚王扣下，已经差不多快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来，她是真的没给楚王什么好脸色看，从来不肯主动和楚王说话，楚王面对她的冷脸倒也把持的住，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勃然大怒随便把她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给轰出去。
说句实话，陈妤还是很失望了一段时间。
她不给楚王好脸色看，楚王反而倒是来看她看的勤快，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楚王心里有个什么受虐的爱好。
可是陈妤也不敢去顺着他，真顺着他说不定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两名寺人站在门外，将门打开请她出去，陈妤走了出去。
贵族狩猎大多是用战场上的戎车，陈妤到的时候，正好听到戎车上御手在驾驭马车口中发出的叱喝声，亏得是地上青草厚重，才没有出土飞扬的场景。
她低下头，双手拢在袖中向楚王那边走去。
楚国贵族瞧见她，一开始还有些惊诧后来为她容貌所惊艳。公子完坐在席上沉默不言，看着陈妤加快了脚步匆匆的走了过去。
男女见面并没有限制，陈妤直接和那些楚国贵族相见也不算违背礼节，但是公子完胸腔里堵着一团气上不来下不去，让他难受之极。
楚王并不是要陈妤在众多楚国卿大夫门前走个过场，只是这里地方宽敞，那些帐子也是临时搭建起来的，不像在渚宫中有诸多竹帘等可以遮挡的器物。
“来了？”楚王见着陈妤在他不远处坐下，微微侧过身去问道。
“嗯。”陈妤随便应了一声，要不是那边有那么多一群楚国公族和卿族，她还真的不会搭理他。
一群寺人鱼贯而入，在各位贵族的面前讲一些清水摆上。
行猎途中和打仗一样，是不可能中途停下来饮水的，行猎其实也是锻炼贵族们在战场上的伸手，此时是猎猎物，到了战场上便是杀人了。
楚王没有打算将陈妤也一块带到戎车上去，倒不是看不起她，楚国不像以周王室为代表的中原贵族那般，认为女子有才能是不祥的表现，甚至楚国的作风都还一定程度的保留了殷商时的特点。
楚国在座的那些卿大夫们看着楚王不远处坐着的美貌少女，都有些吃惊，那个少女貌美不说，举止之间和那些出身低下的女子完全不同，很明显是一名贵族女子。
最近渚宫之中没有传出楚王派遣大夫前去哪个诸侯去聘女，诸侯们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必须派出卿大夫们前去女方母国求娶。
楚王向来胡闹，但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也不会拿这个来恶作剧。
陈妤坐在那里，察觉到有好几名卿大夫正在打量她，她垂下眼睫，伸手拿起面前的卮，卮内是冰镇过的泉水，清凉甘甜。
“寡人去行猎，你在一旁可要好好看仔细了。”楚王一仰脖，便将漆卮中的冰饮一饮而尽，他看着坐在那里的陈妤笑道，言语里很有几分要让陈妤看看他的本事的意思。
陈妤在陈国也见识过几次陈侯出猎，一群男人在戎车上大呼小叫，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她将诸多不耐烦藏在心里，只是侧过了头。
楚王这些时日早就习惯了她的冷淡，他哂笑回过头去，从茵席上站起身来。
“出发！”楚王喝道。
“唯！”卿大夫应道。
供楚王和诸多卿大夫乘坐的戎车早就已经准备妥当，停在开阔的地带，打仗的时候都是双方约好一处晴朗的日子和开阔的地方开战，最多也打不过一天，可是楚国并不是那些讲究周礼的诸侯国，打仗起来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楚王继位之后，欺诈别的诸侯用过。
楚王不用奴隶帮助，自己就从戎车后门处上车，楚王一上车，其他卿大夫们也纷纷上了戎车。
丛林四周响起长长的牛角号声，这一代原本就野兽众多，被牛角号声这么一吓，纷纷从丛林中冲了出来。
楚人已经准备完毕，随着第一声叱喝，御手一振车辔，戎车如同离弦之箭那般冲了出去。
陈妤站在一处高处看着这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竞技游戏，戎车上的楚人们口中叱喝，御手持车辔，车左和车右或是手持弓箭或是茅，腰上箭服里全是羽箭，展开弓就向冲出来的野兽射杀。
“公女，你看，那是楚子！”寺人贯在渚宫里呆久了也知道楚国人的一些习惯，他指着下面队伍中的一处对陈妤说道，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兴奋神情。
男人天生就喜欢征服和杀戮，哪怕是寺人贯都是这样。
她一看，离得远看的也不是很真切，但是她倒是模糊瞧见一只猛兽从林子里冲出，窜进了楚人的车阵内。
这只猛兽明显是受了惊，面对楚人的车阵，立即露出了长长的獠牙，对准了那些高大战马，立即要扑上去咬断战马的脖颈。
楚王看见那只健壮的花豹，眼中精光四射，在此处，国君也好，卿大夫也好，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来猎取猎物，他立即拔出羽箭搭在弓上，张弓便射。
花豹身形矫健，长牙并露之时让人胆寒，它正要跃起扑咬面前的战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一箭便射穿了它的脑袋。
楚人里发出一阵喝彩，御手拉动车辔，让戎车偏开那只被楚王射死了的花豹。
“公女，那只花豹看起来真壮实，就那么一箭被楚子给射死了？”寺人贯看得目瞪口呆。
“楚人比中原尚武的多，若是他不能射死，那就真的将颜面都给丢光了。”陈妤看着又有好几只大型动物被射杀，她有些不适的往后退了几步，放在后世，这群人都是要被抓了坐牢的命，不过此时老虎满山跑，甚至楚国的林子里还猩猩满树爬，打死老虎还算是给那些山下的平民们给铲除祸害了。
“我记得以前君父带人行猎之时，阿兄也射死过一头虎。”陈妤道。
“小人也记得，”寺人贯挠挠脸，“我们中原人比起楚人来也不差。”
狩猎仍在持续，戎车在那场开拓出来的场地上灵活的转动，完全不将一丝的笨重，楚王带领的这些楚国贵族们已经完全陷入到这场围猎当中。
号声连连，呼声阵阵，除掉对手都是那些野兽之外，和真正的战事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对了，阿兄在哪里。”陈妤十分奇怪，她看了看，下面的人都是身着甲胄，看不清楚容貌，除去她能按照军阵排列和楚人以左为尊的习惯判断出楚王的大致位置之外，公子完她却寻不着。
“那么多人，公女寻不到也不奇怪。”寺人贯也试着看了看，结果看花了眼。
“公女歇息一会吧，这么站着也累。”寺人贯劝道。
“嗯。”陈妤点了点头。
来之前早就准备了举行宴乐的地方，此时那边也已经收拾妥当，只等贵人前来，陈妤坐下，她心里有事，坐在那里又没有人前来打扰，很快的就入了神。
甚至楚王暂时结束狩猎走过来都不知道。
楚王见着陈妤坐在那里，眼神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伸手就拉住她的手，将她从茵席上拉起来。
“走，且去看看寡人的猎物！”
陈妤被楚王这么一拉，吓了一大跳，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楚王这么一路拉着走远了。
和她打声招呼很难么！
陈妤活动了一下被楚王拉紧了的手想要抽出来，结果楚王的手和铁钳似的，根本就挣脱不开。
公子元正守在一堆猎物旁，方才贵族们射杀的猎物都会有专人进行清点，他听到身后甲胄磨动的声音，回过头来一看，见着全副武装的楚王拉着一个纤细少女前来，不由得愣了愣，他也不是不知道楚王这一次带上一个女子前来，但是楚王之前从未对哪个诸侯行过聘女之礼，他也不知道那个女子的来历。
陈妤蹙眉，扬起袖子来挡住自己的脸。
“你看看，这些都是这次猎的猛兽。”楚王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洋洋得意。
公子元拱手就对楚王行礼，“国君。”
楚王对公子元还礼之后，便让身边的陈妤来看他这次的收获。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朝陈妤扑面而来，此时虽然凉爽了，但是还带着几分热气，死去的野兽被这热气一烘，那一股血腥味道便更加浓厚，让人作呕。
楚王再三催促，她不得已放下遮挡在面前的袖子，看见满地的花豹老虎犀牛猩猩，野兽身上的羽箭都已经被取走了，只留下一个个的血窟窿。
公子元在一旁望见陈妤的面容，双眼微微睁大，眼中的惊艳之色毫不掩饰，直到楚王有些不悦的瞪着他，他才反应过来垂下头。
“你喜欢哪些？”楚王笑问，“这一次寡人上杀也有几回，若是将皮毛剥下来做成坐蓐，倒也不错。”
“我无所谓。”陈妤摇摇头，她可不敢再要楚王的东西了。
楚王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原本的满腔热情似乎被一匜的凉水给浇上去似的。
此时他瞧见一个圉人牵着一匹马走过，“将那匹马给寡人牵来。”
圉人不明所以，但是是楚王的命令也只有服从。
陈妤瞧着那一匹马停在面前有些闹不明白楚王到底要做什么，这会的马要说高也高不到哪里去，但在军中所用的军马因为要用到战场上，都有十分严格的标准，陈妤那马简直要比她人还高。
“会骑马么？”楚王问了一声。
陈妤很是奇怪的看了楚王一眼，因为没有马镫，骑马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场折磨，贵族们通常不骑马而是乘车。
“并未学过。”陈妤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好连忙说道，希望让楚王死了让她骑马的心。
“寡人听说秦国毗邻戎狄，会骑马之君子不在少数。”楚王笑了笑，“你母国靠近王畿，有没有和秦国齐国那般，靠近那些戎狄东夷之类，风气也没两国尚武。”
陈妤听着楚王话里话外的把陈国给损了一遍，她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楚王太肆无忌惮，还是他真的不把那些中原诸侯放在眼里。
“我陈国守周礼，其下公室子弟六艺从不敢懈怠。”陈妤说道，她此时不像方才那般对楚王爱答不理，面上的微笑得体，可是还是给他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楚王眯了眯眼，“是么，楚人不从周礼，没中原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女子也不必一味的养在室中，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就上马吧。”
公子元在一旁听见楚王的话，顿时有些目瞪口呆，那个女子身形纤细娇弱，看着还有几分未长足，就这么让个娇滴滴的美人去骑马，这要是一不小心摔坏了，该如何是好？
“国君这……”公子元觑着陈妤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顿时点燃了他心中的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上前一步开口。
“无事，寡人自有分寸。”
陈妤转头看了看那匹高头大马，那马简直快要比她人还高了！又没有马镫之类的骑具，她要怎么上去！
蔡姬没让她去学骑马啊啊！
楚王看着她苦恼的样子，不怀好意的笑了笑，他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
陈妤见着那马打了个响鼻，屈了膝盖跪下来。
“这！”陈妤还是头一回见着马会跪的，顿时吃了一惊。
楚王在她面前露了这么一手，有些得意，“上去吧。”
“不，我不会。”陈妤蹙眉答道。
这回楚王可不和她好好说话了，竟然搂了她的腰，将她抱起就带到了马上！
没有马镫，仅仅凭着楚王的艺高人胆大，陈妤觉得要是自己从马背上摔下去，那么全都是混蛋楚王的错！
楚王带着她上了马，双腿紧紧的加紧马肚，她浑身紧绷僵硬的厉害，心脏砰砰直跳，这还是她第一次骑马，她一开始手慌脚乱，后来勉强稳下。
那边的楚国贵族们见着楚王带着那个小美人上了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
楚国风气奔放，男子中意哪个女子直接说明求取芳心，就是在贵族中也不例外，只是一旁的公子完脸色铁青，袖中的手紧紧握起，手背上青筋暴出。他几次都要把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身侧的人瞧见，知晓他心中不好受，连忙附耳过来道，“公子需以大局为重！”
公子完咬牙，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景色在眼前飞驰而过，甚至她都看不清楚，背后是男人身上僵硬的铠甲，隔着层层衣料，让她觉得背上疼的慌。
楚王骑术显然相当过关，怀中有个人还能跑的平稳。可骑马到底不是享受的事情，加上天热陈妤的额头上起了一层汗水。
等到了一处地方，他让马儿停下来，自己先下马，而后向陈妤伸出了双臂，却保持着那个动作，等着陈妤自己伸手要他抱下来。
陈妤坐在马上，看着楚王的那个动作和脸上的笑，她垂下头强行忍着，“吾子觉得这样可是很有趣？”
楚王方才在行猎的时候露了一手，又让陈妤前去看了自己的猎物。不管是楚国还是中原，女子们都是喜爱孔武有力的男子，他方才那么几下，足够让许多女子对他报以芳心了，可是马上的这个少女红着眼圈，眼中包含愤怒，显然他做的那些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何意？”楚王听到她的质问，心中也不喜。若是换了其他的女子，早就投入他的怀抱，偏偏这个陈国小公女，愣是一点爱慕都没有显露出来，让他摸不着头脑之余，更是有一种淡淡的挫败。
男子似猎手，女子似猎物，猎物躲躲闪闪这场男女间的追逐才有兴趣，男子才越发兴致高昂，可当女子完全没兴趣，甚至讨厌他的时候，就真的是只剩下挫败了。
“吾子身为一国之君，”陈妤这会终于意识到这个楚王有多么的沉浸在他自己的意识中了，想要靠他自己来领悟根本是不可能了，还是好好的彻底和他讲清楚好些。
“自襁褓起，便位列于诸侯之中，出身之高贵，鲜有人能及。”陈妤低下头。
楚王听着她这番话，眉心蹙起，一双茶色的眼睛更是盯紧了她，若是平常她肯说这些话他一定高兴，但是此刻他却高兴不起来。
“楚国乃祝融八姓之一，鬻熊开始，为周天子之师。”陈妤对于楚国的这些谱系不说十分清楚还是能够知道个大概，“诸侯之中论功劳者，怕鲜有能及者。”
“你说这些，有何意？”楚王问。
“我出生陈国公室，但行为轻浮侮辱了傅姆之教，和吾子实在是不配。”陈妤自黑了一通，“楚国尽有汉江一代，天下女子这么多，总有一个是吾子所中意，何苦一定要是我？”
“你也说了女子多，可是寡人偏偏看中你，这也无法。”楚王这时已经明了她的用意了。
“可是我不中意吾子。”陈妤说道，她双眼平静，定定的看着楚王，“我所爱男子，并不是这样，不顾我心中所想，就将我扣在宫室中，我这一路行来，也见过许多楚人，那些楚人男子就算遇见心仪之人，也是问女子是否心仪于他，而不是这般强取豪夺，置女子意念于不顾！”
她想着干脆将话说明白算了，楚王在男女感情这方面简直是一厢情愿的太厉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女人都顺着他，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多少这方面的经验，熊起来简直让人招架不住。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在楚王面前说这些，一个女子丝毫不在意他国君的身份，明明白白的拒绝。
他的脸色也不好了。
“我相当厌恶这样，吾子。”陈妤看着楚王，口齿清晰，纯正的雅言从她的口中说出，“或许有女子喜欢这一套，但我是真的十分厌恶。我是人，我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即使不顾礼法，但也不是我遭受到如此对待的理由。”
楚人的追求方式，甚至楚国贵族的追求方式，她都是见识过的，都是讲究男女间的你情我愿，像楚王这样上演扣留的，她还是头一回见着。
楚王听了这话，很显然有些听不明白她的话，但是很明显，她拒绝了他，而且是那种明晃晃的拒绝。
楚王这也是头一回被拒绝，脸色铁青的盯着陈妤。
陈妤面上沉下来也回看楚王，没有一丝害怕。
“你们中原的女人都这样么？放着勇武男子不要，偏偏要守礼？”楚王盯着陈妤沉声问道。
“对于我们中原人来说，礼便是一切，我不守礼，应当回去接受母亲的斥责，我也希望将来的夫婿会以礼待我，而不是罔顾我的意愿。”
陈妤回答的没有半点犹豫。楚王再怎么样也是一国的国君，贵族们心里都有些骄傲，真强迫女人，他们面上也不好意思。
对视良久，她望见楚王的面上终于有一丝松动。
楚王转过身去，大步就往树林里走去，头一次被女子这般无情拒绝，让他脸上无光。以国君之尊，还被一个小国公女拒绝。
山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陈妤原本在马上被颠的出了一身汗，被这一吹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公子完不能在陈妤这里久呆，公子完吩咐陈妤几句在渚宫之中好好照顾自己之后，便转身离去。
“方才可真的是吓死小人了！”寺人贯说道，“小人真是怕会有楚人经过。”
“不怕。”陈妤叹了口气，“那些楚人也不是个个都精通雅言。”陈妤到了这会反而镇静下来，她这一次见了公子完，心里反而没有一开始那样忐忑不安了。
她坐回到茵席上，外头有楚*士经过，时不时从外面传来一阵甲胄摩擦之声，听得人有些心惊胆战。
“公女？”寺人贯见着陈妤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趋走到她面前轻声道。
“无事。”陈妤抿了抿唇，算算年纪，她也应该快到初潮的年纪了，上一世她来的挺早，这一世食物没有激素纯天然，但身为贵族，能够常常吃肉，营养很好，就算再迟也迟不到哪里去了。
中原贵女成年是看是否举行及笄礼，可是照着楚王的作风看来，他恐怕是不会守礼法的。
她想着自己见过的那些楚国贵族，不说个个和中原人那样守礼吧，但和楚王这样的还真的少见。
她眯了眯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寺人从外面进来，“陈妫，国君召你前去。”
陈妤听到寺人那一口蹩脚到几乎快听不懂的雅言微微蹙了蹙眉，她点了点头，“我这就去。”说罢，自己伸手拂了一下袖上的褶皱。
她自从被楚王扣下，已经差不多快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来，她是真的没给楚王什么好脸色看，从来不肯主动和楚王说话，楚王面对她的冷脸倒也把持的住，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勃然大怒随便把她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给轰出去。
说句实话，陈妤还是很失望了一段时间。
她不给楚王好脸色看，楚王反而倒是来看她看的勤快，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楚王心里有个什么受虐的爱好。
可是陈妤也不敢去顺着他，真顺着他说不定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两名寺人站在门外，将门打开请她出去，陈妤走了出去。
贵族狩猎大多是用战场上的戎车，陈妤到的时候，正好听到戎车上御手在驾驭马车口中发出的叱喝声，亏得是地上青草厚重，才没有出土飞扬的场景。
她低下头，双手拢在袖中向楚王那边走去。
楚国贵族瞧见她，一开始还有些惊诧后来为她容貌所惊艳。公子完坐在席上沉默不言，看着陈妤加快了脚步匆匆的走了过去。
男女见面并没有限制，陈妤直接和那些楚国贵族相见也不算违背礼节，但是公子完胸腔里堵着一团气上不来下不去，让他难受之极。
楚王并不是要陈妤在众多楚国卿大夫门前走个过场，只是这里地方宽敞，那些帐子也是临时搭建起来的，不像在渚宫中有诸多竹帘等可以遮挡的器物。
“来了？”楚王见着陈妤在他不远处坐下，微微侧过身去问道。
“嗯。”陈妤随便应了一声，要不是那边有那么多一群楚国公族和卿族，她还真的不会搭理他。
一群寺人鱼贯而入，在各位贵族的面前讲一些清水摆上。
行猎途中和打仗一样，是不可能中途停下来饮水的，行猎其实也是锻炼贵族们在战场上的伸手，此时是猎猎物，到了战场上便是杀人了。
楚王没有打算将陈妤也一块带到戎车上去，倒不是看不起她，楚国不像以周王室为代表的中原贵族那般，认为女子有才能是不祥的表现，甚至楚国的作风都还一定程度的保留了殷商时的特点。
楚国在座的那些卿大夫们看着楚王不远处坐着的美貌少女，都有些吃惊，那个少女貌美不说，举止之间和那些出身低下的女子完全不同，很明显是一名贵族女子。
最近渚宫之中没有传出楚王派遣大夫前去哪个诸侯去聘女，诸侯们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必须派出卿大夫们前去女方母国求娶。
楚王向来胡闹，但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也不会拿这个来恶作剧。
陈妤坐在那里，察觉到有好几名卿大夫正在打量她，她垂下眼睫，伸手拿起面前的卮，卮内是冰镇过的泉水，清凉甘甜。
“寡人去行猎，你在一旁可要好好看仔细了。”楚王一仰脖，便将漆卮中的冰饮一饮而尽，他看着坐在那里的陈妤笑道，言语里很有几分要让陈妤看看他的本事的意思。
陈妤在陈国也见识过几次陈侯出猎，一群男人在戎车上大呼小叫，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她将诸多不耐烦藏在心里，只是侧过了头。
楚王这些时日早就习惯了她的冷淡，他哂笑回过头去，从茵席上站起身来。
“出发！”楚王喝道。
“唯！”卿大夫应道。
供楚王和诸多卿大夫乘坐的戎车早就已经准备妥当，停在开阔的地带，打仗的时候都是双方约好一处晴朗的日子和开阔的地方开战，最多也打不过一天，可是楚国并不是那些讲究周礼的诸侯国，打仗起来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楚王继位之后，欺诈别的诸侯用过。
楚王不用奴隶帮助，自己就从戎车后门处上车，楚王一上车，其他卿大夫们也纷纷上了戎车。
丛林四周响起长长的牛角号声，这一代原本就野兽众多，被牛角号声这么一吓，纷纷从丛林中冲了出来。
楚人已经准备完毕，随着第一声叱喝，御手一振车辔，戎车如同离弦之箭那般冲了出去。
陈妤站在一处高处看着这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竞技游戏，戎车上的楚人们口中叱喝，御手持车辔，车左和车右或是手持弓箭或是茅，腰上箭服里全是羽箭，展开弓就向冲出来的野兽射杀。
“公女，你看，那是楚子！”寺人贯在渚宫里呆久了也知道楚国人的一些习惯，他指着下面队伍中的一处对陈妤说道，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兴奋神情。
男人天生就喜欢征服和杀戮，哪怕是寺人贯都是这样。
她一看，离得远看的也不是很真切，但是她倒是模糊瞧见一只猛兽从林子里冲出，窜进了楚人的车阵内。
这只猛兽明显是受了惊，面对楚人的车阵，立即露出了长长的獠牙，对准了那些高大战马，立即要扑上去咬断战马的脖颈。
楚王看见那只健壮的花豹，眼中精光四射，在此处，国君也好，卿大夫也好，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来猎取猎物，他立即拔出羽箭搭在弓上，张弓便射。
花豹身形矫健，长牙并露之时让人胆寒，它正要跃起扑咬面前的战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一箭便射穿了它的脑袋。
楚人里发出一阵喝彩，御手拉动车辔，让戎车偏开那只被楚王射死了的花豹。
“公女，那只花豹看起来真壮实，就那么一箭被楚子给射死了？”寺人贯看得目瞪口呆。
“楚人比中原尚武的多，若是他不能射死，那就真的将颜面都给丢光了。”陈妤看着又有好几只大型动物被射杀，她有些不适的往后退了几步，放在后世，这群人都是要被抓了坐牢的命，不过此时老虎满山跑，甚至楚国的林子里还猩猩满树爬，打死老虎还算是给那些山下的平民们给铲除祸害了。
“我记得以前君父带人行猎之时，阿兄也射死过一头虎。”陈妤道。
“小人也记得，”寺人贯挠挠脸，“我们中原人比起楚人来也不差。”
狩猎仍在持续，戎车在那场开拓出来的场地上灵活的转动，完全不将一丝的笨重，楚王带领的这些楚国贵族们已经完全陷入到这场围猎当中。
号声连连，呼声阵阵，除掉对手都是那些野兽之外，和真正的战事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对了，阿兄在哪里。”陈妤十分奇怪，她看了看，下面的人都是身着甲胄，看不清楚容貌，除去她能按照军阵排列和楚人以左为尊的习惯判断出楚王的大致位置之外，公子完她却寻不着。
“那么多人，公女寻不到也不奇怪。”寺人贯也试着看了看，结果看花了眼。
“公女歇息一会吧，这么站着也累。”寺人贯劝道。
“嗯。”陈妤点了点头。
来之前早就准备了举行宴乐的地方，此时那边也已经收拾妥当，只等贵人前来，陈妤坐下，她心里有事，坐在那里又没有人前来打扰，很快的就入了神。
甚至楚王暂时结束狩猎走过来都不知道。
楚王见着陈妤坐在那里，眼神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伸手就拉住她的手，将她从茵席上拉起来。
“走，且去看看寡人的猎物！”
陈妤被楚王这么一拉，吓了一大跳，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楚王这么一路拉着走远了。
和她打声招呼很难么！
陈妤活动了一下被楚王拉紧了的手想要抽出来，结果楚王的手和铁钳似的，根本就挣脱不开。
公子元正守在一堆猎物旁，方才贵族们射杀的猎物都会有专人进行清点，他听到身后甲胄磨动的声音，回过头来一看，见着全副武装的楚王拉着一个纤细少女前来，不由得愣了愣，他也不是不知道楚王这一次带上一个女子前来，但是楚王之前从未对哪个诸侯行过聘女之礼，他也不知道那个女子的来历。
陈妤蹙眉，扬起袖子来挡住自己的脸。
“你看看，这些都是这次猎的猛兽。”楚王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洋洋得意。
公子元拱手就对楚王行礼，“国君。”
楚王对公子元还礼之后，便让身边的陈妤来看他这次的收获。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朝陈妤扑面而来，此时虽然凉爽了，但是还带着几分热气，死去的野兽被这热气一烘，那一股血腥味道便更加浓厚，让人作呕。
楚王再三催促，她不得已放下遮挡在面前的袖子，看见满地的花豹老虎犀牛猩猩，野兽身上的羽箭都已经被取走了，只留下一个个的血窟窿。
公子元在一旁望见陈妤的面容，双眼微微睁大，眼中的惊艳之色毫不掩饰，直到楚王有些不悦的瞪着他，他才反应过来垂下头。
“你喜欢哪些？”楚王笑问，“这一次寡人上杀也有几回，若是将皮毛剥下来做成坐蓐，倒也不错。”
“我无所谓。”陈妤摇摇头，她可不敢再要楚王的东西了。
楚王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原本的满腔热情似乎被一匜的凉水给浇上去似的。
此时他瞧见一个圉人牵着一匹马走过，“将那匹马给寡人牵来。”
圉人不明所以，但是是楚王的命令也只有服从。
陈妤瞧着那一匹马停在面前有些闹不明白楚王到底要做什么，这会的马要说高也高不到哪里去，但在军中所用的军马因为要用到战场上，都有十分严格的标准，陈妤那马简直要比她人还高。
“会骑马么？”楚王问了一声。
陈妤很是奇怪的看了楚王一眼，因为没有马镫，骑马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场折磨，贵族们通常不骑马而是乘车。
“并未学过。”陈妤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好连忙说道，希望让楚王死了让她骑马的心。
“寡人听说秦国毗邻戎狄，会骑马之君子不在少数。”楚王笑了笑，“你母国靠近王畿，有没有和秦国齐国那般，靠近那些戎狄东夷之类，风气也没两国尚武。”
陈妤听着楚王话里话外的把陈国给损了一遍，她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楚王太肆无忌惮，还是他真的不把那些中原诸侯放在眼里。
“我陈国守周礼，其下公室子弟六艺从不敢懈怠。”陈妤说道，她此时不像方才那般对楚王爱答不理，面上的微笑得体，可是还是给他人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楚王眯了眯眼，“是么，楚人不从周礼，没中原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女子也不必一味的养在室中，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就上马吧。”
公子元在一旁听见楚王的话，顿时有些目瞪口呆，那个女子身形纤细娇弱，看着还有几分未长足，就这么让个娇滴滴的美人去骑马，这要是一不小心摔坏了，该如何是好？
“国君这……”公子元觑着陈妤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顿时点燃了他心中的怜香惜玉的心思，他上前一步开口。
“无事，寡人自有分寸。”
陈妤转头看了看那匹高头大马，那马简直快要比她人还高了！又没有马镫之类的骑具，她要怎么上去！
蔡姬没让她去学骑马啊啊！
楚王看着她苦恼的样子，不怀好意的笑了笑，他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
陈妤见着那马打了个响鼻，屈了膝盖跪下来。
“这！”陈妤还是头一回见着马会跪的，顿时吃了一惊。
楚王在她面前露了这么一手，有些得意，“上去吧。”
“不，我不会。”陈妤蹙眉答道。
这回楚王可不和她好好说话了，竟然搂了她的腰，将她抱起就带到了马上！
没有马镫，仅仅凭着楚王的艺高人胆大，陈妤觉得要是自己从马背上摔下去，那么全都是混蛋楚王的错！
楚王带着她上了马，双腿紧紧的加紧马肚，她浑身紧绷僵硬的厉害，心脏砰砰直跳，这还是她第一次骑马，她一开始手慌脚乱，后来勉强稳下。
那边的楚国贵族们见着楚王带着那个小美人上了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
楚国风气奔放，男子中意哪个女子直接说明求取芳心，就是在贵族中也不例外，只是一旁的公子完脸色铁青，袖中的手紧紧握起，手背上青筋暴出。他几次都要把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身侧的人瞧见，知晓他心中不好受，连忙附耳过来道，“公子需以大局为重！”
公子完咬牙，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景色在眼前飞驰而过，甚至她都看不清楚，背后是男人身上僵硬的铠甲，隔着层层衣料，让她觉得背上疼的慌。
楚王骑术显然相当过关，怀中有个人还能跑的平稳。可骑马到底不是享受的事情，加上天热陈妤的额头上起了一层汗水。
等到了一处地方，他让马儿停下来，自己先下马，而后向陈妤伸出了双臂，却保持着那个动作，等着陈妤自己伸手要他抱下来。
陈妤坐在马上，看着楚王的那个动作和脸上的笑，她垂下头强行忍着，“吾子觉得这样可是很有趣？”
楚王方才在行猎的时候露了一手，又让陈妤前去看了自己的猎物。不管是楚国还是中原，女子们都是喜爱孔武有力的男子，他方才那么几下，足够让许多女子对他报以芳心了，可是马上的这个少女红着眼圈，眼中包含愤怒，显然他做的那些没有起到半点作用。
“何意？”楚王听到她的质问，心中也不喜。若是换了其他的女子，早就投入他的怀抱，偏偏这个陈国小公女，愣是一点爱慕都没有显露出来，让他摸不着头脑之余，更是有一种淡淡的挫败。
男子似猎手，女子似猎物，猎物躲躲闪闪这场男女间的追逐才有兴趣，男子才越发兴致高昂，可当女子完全没兴趣，甚至讨厌他的时候，就真的是只剩下挫败了。
“吾子身为一国之君，”陈妤这会终于意识到这个楚王有多么的沉浸在他自己的意识中了，想要靠他自己来领悟根本是不可能了，还是好好的彻底和他讲清楚好些。
“自襁褓起，便位列于诸侯之中，出身之高贵，鲜有人能及。”陈妤低下头。
楚王听着她这番话，眉心蹙起，一双茶色的眼睛更是盯紧了她，若是平常她肯说这些话他一定高兴，但是此刻他却高兴不起来。
“楚国乃祝融八姓之一，鬻熊开始，为周天子之师。”陈妤对于楚国的这些谱系不说十分清楚还是能够知道个大概，“诸侯之中论功劳者，怕鲜有能及者。”
“你说这些，有何意？”楚王问。
“我出生陈国公室，但行为轻浮侮辱了傅姆之教，和吾子实在是不配。”陈妤自黑了一通，“楚国尽有汉江一代，天下女子这么多，总有一个是吾子所中意，何苦一定要是我？”
“你也说了女子多，可是寡人偏偏看中你，这也无法。”楚王这时已经明了她的用意了。
“可是我不中意吾子。”陈妤说道，她双眼平静，定定的看着楚王，“我所爱男子，并不是这样，不顾我心中所想，就将我扣在宫室中，我这一路行来，也见过许多楚人，那些楚人男子就算遇见心仪之人，也是问女子是否心仪于他，而不是这般强取豪夺，置女子意念于不顾！”
她想着干脆将话说明白算了，楚王在男女感情这方面简直是一厢情愿的太厉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女人都顺着他，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多少这方面的经验，熊起来简直让人招架不住。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在楚王面前说这些，一个女子丝毫不在意他国君的身份，明明白白的拒绝。
他的脸色也不好了。
“我相当厌恶这样，吾子。”陈妤看着楚王，口齿清晰，纯正的雅言从她的口中说出，“或许有女子喜欢这一套，但我是真的十分厌恶。我是人，我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即使不顾礼法，但也不是我遭受到如此对待的理由。”
楚人的追求方式，甚至楚国贵族的追求方式，她都是见识过的，都是讲究男女间的你情我愿，像楚王这样上演扣留的，她还是头一回见着。
楚王听了这话，很显然有些听不明白她的话，但是很明显，她拒绝了他，而且是那种明晃晃的拒绝。
楚王这也是头一回被拒绝，脸色铁青的盯着陈妤。
陈妤面上沉下来也回看楚王，没有一丝害怕。
“你们中原的女人都这样么？放着勇武男子不要，偏偏要守礼？”楚王盯着陈妤沉声问道。
“对于我们中原人来说，礼便是一切，我不守礼，应当回去接受母亲的斥责，我也希望将来的夫婿会以礼待我，而不是罔顾我的意愿。”
陈妤回答的没有半点犹豫。楚王再怎么样也是一国的国君，贵族们心里都有些骄傲，真强迫女人，他们面上也不好意思。
对视良久，她望见楚王的面上终于有一丝松动。
楚王转过身去，大步就往树林里走去，头一次被女子这般无情拒绝，让他脸上无光。以国君之尊，还被一个小国公女拒绝。
山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陈妤原本在马上被颠的出了一身汗，被这一吹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