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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九十章 强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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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襄默默地跟着郑朗向皇宫外走。郑朗对赵祯那是一种超手寻常的友情,蔡襄张平方他们也算是郑朗的朋友,终淡了一些。知日他们也是,是方化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少年时还有几个好友,地位天壤之别,也不可能存在什么友情了。只有赵祯是,不但有友情,还是那种千古难得的知己。

    蔡襄不明白这种感情的,也不会有其他人明白,认为郑朗是忠。

    郑朗在前面佝偻着身体,慢慢地走,然而在蔡襄心中,地位却是如此地高大,几乎与泰山一样的巍峨,心中叹息道,我朝也不是没有圣贤的。

    直到出了皇宫,他恍惚的心情才清醒过来,上前问道:“行知,朝中有人在争议,有人要按照永定陵规矩建设大行陵墓,有人提出国家经济佶倨,要简朴操办。”

    “君谟,你意下如何?”

    “我也不知道,先帝仁爱,按永定陵主办大行陵墓也未必不可,但是先帝一生简朴……不过也不是我说的算,”蔡襄自嘲地说。

    “皆不说,谁说?别的不说,仅凭陛下四十几年的节约,也足以建设几十座几百座大行陵墓,怎能过份简陋?”

    “是啊。”

    “君谟,大行陵墓外表要庄严肃穆,但陪葬物一定要简朴,过于奢侈陛下不喜。”郑朗徐徐说道。虽忧伤,他智慧仍在,实际往陵里塞许多珍宝贵玉,只有坏事没有好事,迟早会招来盗墓贼。古代也盗,还是各个强首带着手下公开盗。

    蔡襄又说道:“行知,还有一事我不大明白,宰执也多贤臣,为何国家收支越来越不平衡?”

    他是君子党,与郑朗关系好,因为以前皆是君子党,与韩琦、欧阳修、富弼关系也不错。温和派嘛,也就是只想多做一些实事,不想争执的那种,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怕惹事生非,不愿意得罪人。

    同时蔡襄又是一个良臣,财政隐隐似乎要出大麻烦了,他也想从郑朗这里听到一点答案,再与中书商议,如何将它解决。

    这个问题问出来,如郑朗若不是心情不好,会想大笑。

    没有笑的心思,平静地问道:“吕夷简是否是良臣?”

    “非良臣,乃功臣,”蔡襄正色道。

    吕夷简活着的时候,遭到几乎所有正臣的攻击,但时至今日,更多的人反思吕夷简功绩。数月赵祯下葬后,神主被供奉在太庙,国家按制要选文武三四个功臣与神主一道配享神庙。

    诏书还没有下,可是两府已经将人选决定下来。第一个就是王曾,其人有德有才有功,正是王曾力挺刘娥与赵祯母子,将权利从丁谓手中收回,功不可没。

    武臣当中仅有一人,非是狄青,提起狄青许多大臣心里仍然很不舒服。直到宋神宗时,狄青才真正被还了公道。因此改选另外一个名将,曹玮,是曹彬之子,曹太后的娘家人,当然,也是一员超级名将。还有一个人,非是李迪,非是范仲淹与王曙,也不是后来的庞籍,乃是吕夷简!

    大臣仍认为吕夷简德操不合格,郑朗同样这样认为的,不过皆不再忽视吕夷简对国家的功劳。也就是,全部赞成当初郑朗的看法。

    “先帝时最有作为的名相前吕夷简,后庞籍,为什么吕夷简与庞籍主政时皆让臣工攻击,说成举世奸雄?”

    “行知,并没有多少人攻击你啊。”

    “是,我承认攻击我的人少。但樊楼宴时,我说过多少改革策略,实施了几条?之所以让国家财政积余,一是裁兵,不敢裁官,这一条我就不及庞醇之。为什么,一旦裁官或者减少官员赏赐,攻击必多,影响执政。第二条你可知道我为了平衡各方的利益,花了多少精力,甚至不亚于政务。第三条我当时去中书,众望所归,侥幸做得也不错。第四条,我尽量使各方利益最大化,主动减少反对声音。之所以有积余,裁兵的结果,政令通畅的结果。就是如此,你再想一想,执政四年后,是不是开始有言臣看我不顺眼了?”

    “我还是没有听明白。”

    “好,简单地说一句,文彦博第一次为首相对,我说他是名相,结果多少大臣攻击他,找他的把柄。可随后二次为首相,为什么没有多少大臣弹劾?还有彦国,还有稚主。”

    司马光也上过一奏,说了国家财政渐渐匮乏的种种原因,仅说对了一半。

    后来又上奏弹劾韩琦严重铺张浪费,还是说得不清不楚。

    心中担心,老实说,郑朗所做的一切,不但逼得庞籍将老命卖掉,也使几个学生思想在进一步的升华,腹黑有了,真正的忧国忧民也有了。但许久没有看到郑朗。

    郑朗病重,崔娴杏儿几个妻妾一起匆匆忙忙地从郑州赶来。原来仅是一个人来的,丁忧期,即便回京城,也不能带着妻妾,终不是古礼。不过病了,不管的,全部回京城了。崔娴能说什么呢,只好将大门一半,世事不问,要么偶尔买几份报纸回来看看。报道了许多事,一些八卦,小说,还有一个让人瞩目的就是五先生之战,源头是郑家庄,却有许多大儒士子卷了进来。其实这渐渐成了儒学的盛事。

    一直到郑朗渐渐康复,崔娴才将大门打开,司马光、吕公著一道前来郑家看望郑朗,看着郑朗,二人很是心酸。宽慰许久,司马光才说正事。郑朗早就知道这结果,却不想说。说了也未必起作用,韩琦会听自己的吗?司马光问,郑朗却耐心做了解释。

    原因没有郑朗向蔡襄所说的这么简单与模糊,十分妾杂。

    很多,三冗,兼并严重,用朝廷市恩。但根本所在,还是一条,冗政。

    宋朝官员喜欢重叠架空,各个机构分化不明,每一项政令施行下去,若怕得罪人,又没有能力使政令简化,便会产生许多浪费。国家财政支出有三样,大头是军费,其次是官员奉新与赏赐,最后就是国家各项基础建设,有民用的,官用的,还有救灾赈贫,兴办学堂等等。后者每年也要用掉不少钱郑朗的几次大手笔不能算正常情况下一年多者有四千万缗的支出少者会达到两千多万缗。

    政令有能力让它简化了,浪费减少,办一样的事,一年两千万缗足矣。若不能让它简化,坐视官员层层浪费克扣,中饱私囊,奸商参与,以次充好那么糟糕了,七千万,八千万缗也未必够。

    同样的还有军费。

    不怕得罪人又有本事,运向边境的粮草质量好,运输速度还能快,一快就会减少损耗。若是怕得罪人,又想示好,那么一斗粮食运到边境三百文就能变成一千多文,并且还是兵士多不能吃的霉粮陈粮掺沙粮。

    官员也是,正常薪水一年仅需一千万缗钱就足以支付,为什么薪水最高时一年能支付四千万缗钱呢?赏赐!如果中书无能,再遇到先帝去世,新皇登基这样的大事,财政会更加败坏。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冗政,能不能将国家经营好,就看中书能不能做到在宋朝如此重叠架空,政令不畅的情况下,还能让政令畅通,节约浪费。

    不能,无论怎么开源,那怕是一年国家收入两亿缗钱,也不足以支付开支。

    司马光与吕公著苦笑,郑朗说得对,可谁能做到呢?

    能做到的人如今满头白发,睡在病床上了。

    但对郑朗最后一句不相信,国家若真能开源到一年收入两亿缗钱,不会出现亏空吧。不信这个邪!郑朗也不想多讲,不信,再过三年,你们就相信了。

    当然,不能说韩琦对老百姓多苛刻,相反,对老百姓不薄,可谁不想对老百姓好?关健国家那个大窟窿怎么办?

    “那怎么办?”吕公著始终是一个老好人,急切地问。

    司马光眼神已经在跳动。

    郑朗道:“晦叔,问君实。”

    司马光道:“郑公,我没有那么黑暗。”

    打趣地话,又向吕公著解释道:“韩公如今风头无俩,郑公兴趣怏怏,就算郑公进入中书,有韩公掣肘,能不能做好事?不如三四年矣。”

    倒让他说对了,三四年无论有没有那个黑洞,赵曙必死无疑,赵顼上位,韩琦相位也要到头了。若来一个查账,再点醒一句,问题根源出在何人身上,韩琦彻底到了爪哇岛。司马光说对了,可不是这个意思,是指三四年下来,国家亏空越来越大,最后若亏上一两亿缗钱,问题大条了,韩琦非下去不可。那么谁能来力挽狂澜?

    郑朗却说道:“非是如此,乃是制度也。”

    没有这个黑洞,大家便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其实想弥补还是很容易的,毕竟郑朗几十年小心的经营,替宋朝打下了一个好底子,不用王安石那么急。关健是郑朗几月前对赵祯说的那番话,好的人君再遇到好的贤臣,国家好了,人君能力稍稍不足,宰辅能力再差一点,国家财政马上就差了。或者再遇到蔡尊那货色,所有老百姓都会悲催。

    真正源头还是制度。

    中国从来就没有过制度治国,以法治国,皆是以人治国,以人治制度,以人治法。

    但改一改,肯定比不改强得多。

    想让大家改,就得让大家看啊问题的严重性。

    再说深一点,不仅是制度,还有一个道德与想法,如果官员个个能做到俺来做官是为了国家百姓,而不是为了美酒别墅跑车与二奶到七十二奶,还用这么麻烦吗?

    然而郑朗心情没有恢复,也不想多说,师徒三人又淡淡地说了一会话,司马光与吕公著离开。

    如今蔡襄问了,郑朗也答了,但没有深说,蔡襄魄力不足,官职不足,对经营方面也不大善长。说清楚也没有作用。而且郑朗有心情耐心地解释么。

    回啊家中,准备办最后:件事。

    让妻子崔娴去济宁观,也就是郑府隔壁赵祯临终前为女儿建的那个道观,又赐其道号为永宁。

    道观的名字道号的名字,深深饱含了一种父爱。

    自赵祯去世后,赵念奴同样更伤心。

    但外人早忘记了她这个长公主的存在。

    崔娴去济宁观让赵念奴进宫询问两个人,周氏与冯氏。郑朗帮助她们出宫也出家为道士。但有一个条件,终生不得嫁人。听进来有些残忍,两个小妹妹虽是赵祯的嫔妃,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可在这时代,因她们的身份不得不为。

    一旦她们嫁人,那三个小公主就悲催了,郑朗也悲催了。

    答应这个条件后,郑朗才能进行帮助。

    赵念奴听了崔娴的话后心领神会立即进宫。虽出家为女道士赵曙为了做做表面工作,仍封为长公主越国公主。这一回乃是真正的长公主,皇宫侍卫不敢对她拦阻的。

    进了内宫,与周冯二人说了一番话后,回到济宁观,派道宫里的一个老年女道进了郑家,崔娴再次过去,两人谈了一会。第二天郑朗起早到了待漏院。

    不上朝而是进待漏院将诸位官员堵住,说一件事。

    看到郑朗到来,几乎所有大臣肃然起敬地站起。

    赵曙在闹韩琦在后面扑火,然无论他怎么扑,外面还是有些传闻的,有一些大臣心中隐隐有些不满。就算默视权利的丑陋性,最少你也不能替国家挑选一个病痨鬼上位吧。

    不过没有人带头,富弼似乎倒能带起头,才回来,而且他原来位居韩琦班上时就不是韩琦对手,此时位于韩琦班下,更不用说了,因此对他抱着的希望不大。

    郑朗出来了,让许多大臣看到曙光。

    至少不能让皇上再闹下去,成了什么。

    看着郑朗的满头白发,他们看到的不是头发,乃是忠诚,乃是道德,乃是圣贤。

    郑朗是不想出山,此时若出山,能有一大半大臣倒戈,另起灶台。

    富弼看着好朋友,心中也有些惨然,挽着郑朗的手说道:“行知,先帝驾崩,我也感到很惋惜,可人去不能复生,国家还有许多困难,需要行知啊。”

    “彦国,你回顾一下过去四十二年。”

    “你说的,继往开来。”

    “是啊,可回首间,那一幕唯美得让人心碎的长卷,还能再重现吗?”说着郑朗眼泪再一个次忍不住流下。

    男儿轻易不垂泪,只是未到伤心时。赵祯去世,给郑朗带来很大的悲伤,没有三两年时间,这种心情也平息不下去。赵祯平时对士大夫真的不错,有一些讲良心的大臣看着郑朗落泪,也不由眼角湿润。

    富弼也陪着郑朗掉泪珠,过了好一会儿,郑朗用手帕将泪水拭干,说道:“我来待漏院,是求诸位相公与两制同意下一道诏书,周冯二位贵人要求出家为法师,为先帝福主祈福。”

    韩琦一听急了,说道:“二位贵人用心虽好,可她们还有三位公主殿下,出家了怎么办?”

    “为女道士,也不是为女尼,能放在身边抚养。”

    那也不行啊,传出去,外面的老百会怎么想?韩琦道:“是谁说的?”

    “二位贵人让长公主托话给我妻子,我想这也是美事,因此来求诸位批准。”

    “不行,她们有心,就在后宫为先帝醮福。”

    富弼才回京城,搞不清楚对象,郑朗虽说用心好,可有些胡闹了,但郑朗决对不是这种人,问:“行知,发生了什么事?”

    郑朗不答。

    司马光替郑朗回答:“富公,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乃是一件提前发生的事。一个多月前,进封赵念奴为长公主,庆寿改惠国公主,永寿改荣国公主,宝寿改顺国公主。自己的三个女儿为德宁公主,宝安公主,寿康公主。这个没问题的,皆未出阁,不能以国封公主,庆寿她们虽小,乃是先帝的女儿,却是可以用国封公主。封号绝对没有问题,尽管后面三个国号颇有鄙视,然三位公主辜幼,出身又不是很贵,问题也不大。

    还有赵曙的几个儿子,未封王,皆国公,似乎也很谦逊。实际赵曙是不想儿子立即封王,以名大义。这时候他倒忘记了自己过去。

    不过考虑到赵曙刚继位,也能理解。

    本来没有事的,大约是因为赵祯多活了半年时间,对于赵曙,赵祯每多活一天,对他就是一天的煎熬,因此心魔更重,导致一件事提前上演。赵祯仅就这四个宝贝女儿,皆是身上的肉,挑选四处不错的宫殿给她们做寝宫。

    赵曙没事溜达了一下,觉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才是真公主,为什么让赵祯女儿还住在这等奢侈的宫殿里,便唤人传口旨,让周冯二人带着女儿挪了一个窝,挪到内宫一个旮旯里。

    赵祯去世,周冯二女是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哪里也反抗抱怨,前面太监口旨一到,后面哭哭啼啼地离开了原来寝宫。

    韩琦有可能听说了,有可能没有听说,也有可能其他大臣也有听到的。但此时赵曙连曹太后都没有放在眼中,最后差一点连赵祯的名份也夺走了,郑朗不提,那一个有心思管三个蛋大的小公主与两个小贵人。

    韩琦心中又衅苦。

    皇上太不省事了,一波还未停息,一波又要生起,这两年来,韩琦是没有做过过山车,否则会感慨这两年自己一直在坐过山车,还是那种落差大速度快的超级过山车。

    但这几年来他强横贯了的,直接说道:“内宫之事,外臣怎好过问!”

    你得搞清楚了,内外分明,你好好的丁忧不守,管人家内宫发生了什么什么,还是一个孝子忠臣嘛!

    若是富弼,就让他这句话吓着。

    韩琦这一回真的错了,此时朝堂上就有一个人能弄倒他了,司马光。若司马光用十分力气,看准时机,韩琦非倒不可,都不用郑朗出面的。也不能说韩琦多丑陋,他也不想国家安稳。不过站在郑朗的立场,此时两人已经绝对绝对地站在对面。郑朗可不是富弼,平淡地说道:“天子家事就是天下人的事,何分内外?当年范孔二人连拍宫门,传为美谈,为何?”

    否定范仲淹,就是否定党。此时在坐的人当中,有多少范仲淹的信徒?

    韩琦道:“郭皇后乃是皇后,天下之母也。”

    “两位贵人,三个公主,能不能及杨尚二位美人?”不用多远的故事说事,只说赵祯朝发生的事。

    依然是平淡的语气,实际乃是另外一种强横,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柔水般的强横。但后者更可怕。

    韩琦语塞。凡事总得占一个理儿,赵曙做得不占理,赵祯灵柩还摆在内宫没有下葬呢,就将人家女儿撵了出来,还有没有良心?因此韩琦无法辨解。可不能让郑朗得逞,问道:“虽如此,你过问有些不合适了。”

    用权利来卡郑朗。

    郑朗居然额首了,道:“是,是有点不合适。先帝驾崩前,我去了福宁殿,陛下将四位公主殿下全部召了进来,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让我替当今陛下守好大宋的江山。这是陛下临终之言,依然还不忘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百姓,以及诸位臣工。”

    说着又掉下泪哦

    绝对不是煽情,但起了煽情的效果,王缝、贾黯、范镇、吕大防还有刚调回京城担任言臣的范纯仁等人一个个如丧砒考,特别是范镇举着牙笏敲脑袋,伏在地上,大声嚎哭:“先帝啊,先帝啊,你为什么那么早就驾崩啦,臣还想多服侍你几年啦。”

    此时冬月末,天色亮得迟,外面天还未亮,待漏院却传出一片嚎哭之声,韩琦与欧阳修对视,俩人全傻了眼。